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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仲不曾出門練劍,而是盤膝靜坐於湖潮閣門口,行氣不停,身中七枚瀾滄水構建的經絡,修行時節最是奇異,如天際星鬥,儘相勾連,倒是與尋常經絡天差地彆,雖仍舊不可輕易動用劍氣,不過已屬是萬幸,得以將虛丹當中的虧空儘數補足,免得再度作祟。

這一載年月,雲仲過得相當匆忙,練劍不可耽擱,流水劍譜至今還未圓滿,始終有層桎梏橫亙於身前,破之不能,再者下山時節,吳霜虛神外出,演示過十二式,但不允少年照貓畫虎生搬硬套,隻略微指點過走招路數,其餘諸般,皆需少年自行領會,將這劍招化為己用,委以自身神意,纔算將這劍招吃透。

吳霜授業,向來如此,從不令自個兒這位小徒弟走自個兒老路,而是隻授其形,至於少年使出的是何等模樣,向來不加以管束,隻言說是從心所欲即可,一樣劍招,不同人使出,就應當是架勢氣勁不儘相同,從不強求與自個兒一般無二。

除卻練劍之外,便是行氣,虛丹當中原本積存的浩蕩內氣,就如同在外頭欠下一筆天債,總要緩緩償還,起碼待到經絡修補得當過後,總不能將這虛丹拋卻,畢竟要依仗此物破得三境,總不敢棄之如敝履。何況秋湖近來嬌縱得緊,非好酒不動,著實是令少年每日繁忙得很,大抵也正是因為如此,這一載時間,近乎是電轉一般,瞬息便過,才過初春,便見鵝毛飛雪。

大師兄柳傾年關也未曾回山,而是依舊於北煙澤死守,書信中說,北煙澤妖物最為凶狂的時節,一日便要衝城十餘回,每隔一兩月過後便必有進犯舉動,且休整的時日越發縮減,到如今已是不足一月,便要掀動無邊潮水,攪個昏天暗地,少有安寧。不過好在多出一位四境的陣法高手,邊關日子反倒比往常好過許多,起碼邪祟來犯前佈置下數座大陣,就無需拿人命抵住托舉萬千妖物的大潮,比起以往,每戰死傷少說也要減去六七成,也算是一樁好事。

至於二師兄錢寅,則是杳無蹤跡,所去地界,就連碧空遊都是找尋不得,三番五次前去,無功而返,還是顏賈清與那位老樵夫共同起卦一回,勉強推算出錢寅正置身一處不接天不臨地的神妙地界,機緣頗重,故而也是放下心來,再不急於同錢寅互通書信。

唯獨趙梓陽接連兩載年關,皆儘歸去南公山,不過皆是深夜回返,原是頤章至南地界崎嶇難行,更多有無數迷霧沼嶂,縱使提前幾日,到頭來還是趕在年關末尾回山,逗留十幾日再度歸去。

原本老樵夫頗不看好行事頗有些草莽習氣的趙梓陽,但偶然之間見過這少年練槍,才發覺趙梓陽槍招的確高明,且兼狠辣孤直,當下便是心頭頗驚。要曉得吳霜槍招,到底也屬不上大家宗師,可這少年硬生是憑寥寥幾套槍招,揮灑自如,且氣勁剛猛無前,著實是有些咋舌。

論數目,南公山弟子不過幾人,但論天資,當真是叫人心頭駭然,除卻已經立身四境的柳傾,經絡崩廢的雲仲之外,其餘三人皆已是身在三境,隻依修行年頭來看,皆是上上品的材料,就連老樵夫都是有些豔羨,再想想飛來峰上那天生便頑皮執拗的小子,更是唉聲歎氣許久。

如是想起,雲仲行氣便有些滯塞,於是將內氣平複,睜開二目望向鋪麵外頭,春雨未乾,冇來由心境低落下來。

恰好是那位精瘦漢子押送那還未醒轉的年輕人上門,還未踏入湖潮閣就已瞧見少年盤膝,依舊未曾睡去,很是有些不解,但也並未多言,隻恭敬行禮講明來意,便立身於屋外,等候少年發落。

書生打扮的年輕人衣衫不整,恰好兩肋露在外頭,一片青紫,雲仲心下便是明白了幾分,搖頭苦笑,“雖說此人行事不妥,但總也不能勞煩鐵舵主出手,春困秋乏,夜裡外出動手,多有勞累。”

“不打緊不打緊,鐵舵主為人向來厭煩這等誆騙女子的混球,若不是偏舵主開口,隻怕已是動了刀劍,親手割去這小子口舌。”精瘦漢子連連擺手,言說本就算不得大事,倒也不再過多出言,隻是隨意一腳踢到那年輕人肋處,生生將後者疼得驚醒。

鐵中塘何等力道,何況是憑肘出力,力道足有千百斤重,倘若是不加收手,此一肘之下肋骨斷去半數,皆儘貫入五臟六腑,怕是此刻已然嚥氣多時,但依舊是頂碎數根肋條,疼得那年輕人連連倒吸涼氣,瑟縮一旁遲遲不敢動彈。

“本是腹中有學識的俊郎人,何苦去誆騙青樓女子,不覺得掉價?”雲仲揣起兩袖,蹲到門檻處,神情淡然開口問道,丁點也無架子,甚至嘴角還有些笑意,“那位碧瓊姑娘,原以為你送她的那枚兩耳滾圓的玉佩,乃是獨一檔的定情信物,從來不敢同人說起,隻是趁夜色深沉獨自瞅著玉佩,權當解去心頭憂慮,卻是不想這樣的玉佩,公子足足送給旁人數十枚,不得不提一句,家底夠厚實的。”

“黃金白璧買歌笑,一醉累月輕王侯,錢財乃是身外物,在下倒真不是那等守財的性情。”那年輕人見雲仲麵孔,亦不過是十五六年紀,便略微鬆過口氣,不過再瞧瞧一旁長相頗有些凶神惡煞,尖嘴猴腮的精瘦漢子,隻得訕訕陪笑,暫且忍住下腹痛楚,開口作答。

“彆糟蹋前人的詩句,我隻問你,不惜耗費這麼多時日謀求女子歡心,所圖為何?”春夜涼靜,少年問話聲也不大,平平淡淡道來,依舊是不曾動怒,反是猶如故友相談,見是那精瘦漢子直直瞪向年輕人,致使後者始終不敢出言對答,便抱拳笑笑,略微擺了擺手,令那漢子先行去鋪麵之中歇息,自個兒則是俯下身去,仔細傾聽。

“大人既然是泊魚幫有頭有臉的人物,必然也知道這京城裡青樓不少,規矩卻是大同小異,”見漢子離去,年輕人也是鬆弛下來,瞧著眼前少年並無那等凶神惡煞的神情,終是低聲開口,“凡是因年老色衰或是贖身而出的青樓女子,定是要由打多年所賺銀錢之中抽上一筆銀兩,稱得上是豐厚,在下其實也並無多少家底,近些年來手氣走背,總也贏不得賭局,那江畔漁翁都曉得廣撒網多撈魚的道理,咱不是也得多留些心眼,萬一真有能贖身的姑娘,豈不是美人銀錢,皆唾手可得。”

雲仲挑眉,“兄台如此舉動,未免有些不道義吧?”可落到那年輕人眼裡,便是頗有些意動,旋即也顧不得腰腹痛楚,挪動挪動身形,套近乎道,“都是言說青樓女子薄情寡義,隻認銀錢不認人,其實也很有些年紀尚小的,三言兩語便可矇騙,芳心暗許,既然是送上玉佩,自然是得我心意,起碼覺得這模樣身段,皆在上品,如能與我同去快活,順帶謀求些銀錢,有何不可?”

少年神情越發意趣濃厚,打量打量眼前躺倒在雨水之中的書生,好奇問道,“那兄台打心眼裡,究竟喜不喜歡這些位出身算不得乾淨的姑娘?說句實話,冇準便能憑手中權勢將你放出,再不乾涉。”

年輕人一愣,原以為眼前這位主兒定是不好相處的性子,可如今交談一番看來,卻是並未有多少城府,麪皮神情一覽無餘,瞧來算不得難對付,便是點頭笑道,“都喜歡,不過也都不喜歡,喜的是身子技藝與銀錢,不喜歡的是青樓中人,不甚乾淨。”

可少年竟然是笑將起來。

屋中漢子聽得分明,麪皮冰冷看向那位少年背影,雙拳緊握。

“該問的我已是問完,不過如何處置,還是要歸鐵舵主說了算,難得兄台能與我這外人儘言,今日放你歸去,萬不可再踏入京城一步,免得再遇麻煩。”

雲仲站起身來,徑直走進屋中,看向神色清冷的精瘦漢子,“京城外頭二十裡,有家客棧,時常聽幫中人說起,但從未去過,老兄若是不嫌麻煩,還請將這年輕人送出城去,想來也是鐵舵主的意思,在下並無異意,照做就是。”

漢子狐疑抬頭,卻正好看見似笑非笑的少年,分明嘴角扯起甚高,但兩眼之中,涼意堪比料峭春雨。

第二日京城之中便多出個無頭冤案來,城外二三十裡處,有人被剝去麪皮割去口舌,屍身懸到客棧外頭,直至天明時節,有臨近行人瞧見數條野犬正舔舐地上血水,纔是驚恐萬分,連滾帶爬前去官府之中稟報,可無論如何都查不出幕後之人,更是不曾辨認出這被剝去麪皮之人究竟是何來頭。

雲仲依舊早早大開鋪麵,坐到門檻之上,拎著壺酒水,三五口便灌下肚去。

但無論怎麼看來,少年都很不高興。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