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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眼人皆能瞧出柴九卿有意出手整頓鳳遊郡中高低錯落的江湖幫派,何況是已然做過許多年官椅的一眾官員,平日裡不曾顯山露水,今日卻是不約而同齊齊湧入郡守府中,將積攢多日的訊息探報一併呈上,指望除去馬幫過後,能撈取份不大不小的功績。

可白日裡便已交到柴九卿手上的這份卷宗,當中幾十戶人家,卻並未有人管上一管,初雪落地,連帶著上書中筆跡都是多有滯塞,字跡潦草僵直,就這麼遞到柴九卿手上。

為官不當如此。

頭風疾症又顯,男子撫住眉心,卻是與以往不同,不曾以那枚玉珠緩解,而是獨坐高堂,緩緩消受此如同鈍刀刮骨似的病疾。

侍女上前,將湯藥擱到桌案當中,略微瞥過一眼,便知曉自家這位郡守老爺,定是又犯了頭風頑疾,不由得添起些愁容,柔聲勸道,“老爺不妨先行飲過湯藥,再行思量,終日勞神再若是不飲湯藥,恐怕到頭來這病灶便要加劇,待到那時再飲湯藥,亦是無用。”

柴九卿曾自行前去鳳遊郡外一處醫館討得醫頭風方子,傳聞說是此方極好,雖不至於飲上三五劑便能藥到病除,但喝得一兩載過後,多半可將此疾症祛除大半,發作時節也少去許多苦楚,當得起是一劑良方,可惜柴九卿卻是向來極少飲之,縱使文火耗費數時辰熬畢的熱騰湯藥,亦大多澆入花土當中,棄之不顧。

“人之生來,已然攜起十分苦楚,何需再以湯藥再添一籌。”男子搖頭,裹起滿身厚重衣袍,倒是如同瑟縮其中,歎口氣道,“本就是頭風難醫,還要於疾症最重時再飲下一碗苦湯,當真不怕你家老爺消受不起?”

侍女低頭,猶豫半晌而後才道,“可老爺畢竟是此一郡當中的主心骨,腹中文墨就算是奴婢購置下千斤好墨來,研為墨湯儘數喝入肚裡,亦難追老爺一二,當然覺得老爺並無懼怕之事,更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。”

柴九卿失笑,略微翹起嘴角,靠在身後太師椅背處,難得散去許多鬱氣,抬眼瞧起小侍女叫髮髻遮掩的眉眼,良久才略帶感慨道,“我可是打小便畏懼湯藥苦楚,家母身子虛弱,致使我墜地時節,便恨不得將藥罐背到身後,一日之間硬是要灌上三五類湯藥。”

“好在年少時節除卻習文之外,尋了位已然退去主職的老鏢師,好生磨鍊了一番筋骨,這纔好歹將那幾個湯藥方子拋開,不曾想年月愈深,這頭風疾症又是捲土重來,摧山倒嶽,難以消受得起。”

侍女蹙眉不明所以,隻是怯生生看向自家老爺,雙眸當中滿是狐疑。

“已然棄之不用的物件,當真不想再撿起,何況本就經受不起這般苦滋味,嘗慣了甜膩茶點,這般苦楚更加難以入口,倒不如餵給花土,管保令來年開春花香更為馥鬱。”

不知為何,柴九卿說此話時,竟是自嘲意味極濃,接連擺手,“將這湯藥送與花土當中就是,日後無需再耗費如此周折熬藥,到頭來也不過是平白耗費功夫,何苦來哉。”

“奴婢倒聽說,古往今來許多大員,都將自個兒比作蘭竹梅菊,恨不得將自個兒亦尋盆肥厚土栽種下來,老爺方纔說,這湯藥澆花興許還有些效用,更何況是老爺這等體恤民情的大員,飲此湯藥,豈不是正好更可替百姓做主。”

侍女端起湯藥,卻並未離去,躬身行禮,將湯藥托於身前,遲遲不肯起身。

柴九卿挑眉,抿抿雙唇,到頭來仍舊是不曾開口訓斥,隻無奈道,“冇成想有朝一日,我這當老爺的,還能被自家侍女逼宮,不過既然有這般膽魄,今日便暫且飲過此藥就是。”旋即端起湯藥來,仰頭一飲而儘,卻不想麪皮叫湯藥苦楚激得一陣皺起,眉頭蹙得奇深,接連咳嗽兩三聲,仍舊覺得唇齒當中儘是深邃苦意。

侍女眼疾手快,亦不多說甚,將枚圓溜物件塞到柴九卿口中,旋即才恭恭敬敬後退兩步,隻是臉上笑意,越發狡黠。

那枚圓溜烏黑的吃食入口,當即便儘數化開苦楚,似是滾沸燙水衝開積雪,甜膩滋味左通右突,令原本留駐唇舌之間的湯藥味瞬息便去,所餘唯有濃厚清甜。

眼見得柴九卿雙眉舒展,侍女亦是笑逐顏開,將兩手攤張語道,“此物為龍眼晾曬所製,乃是由南漓傳來,聽旁人說最是能解苦,比起市井當中所售糖塊蜜漿,高明不知多少,今日特地贈與老爺一試,若是奏效,日後便能時時飲湯藥,再不受苦頭縈繞。”

郡守大員愣神良久,的確是不曾再度覺察著唇齒當中殘存苦楚,再見眼前侍女微紅麵色,不覺苦笑,“有心了,日後多購置些,由府中出錢便是,你月俸本就算不得豐厚,休要自個兒花費銀錢。”

那侍女還想開口說些甚,正是此時節,郡守府外卻是有嘈雜人聲,更有守卒嗬斥,卻是攪了二人談興,柴九卿起身,披起衣衫,自行往外邁步而去。

正堂前陣子被葉翟單劍削開的郡守府外牆,近幾日已被修葺一新,全然也無當初那般淒慘破敗景象,不過如何瞧來,周遭輪廓,都似是一根舊刺,早知已然除去,但心頭總覺古怪,彷彿多瞧上一眼,便可由打牆中跳出頭斑斕猛虎,咬去人半截身子。

“入夜時分,吵嚷個甚,叫人瞧見還當鳳遊郡上下,皆是粗莽之輩,成何體統。”不過幾步距離,柴九卿便已立身郡守府門前,勸開兩名守卒,抬頭往門外觀瞧,卻當真是吃過一驚。

但見門外來人頗瘦,中人身量,周身書卷氣甚濃,可打扮卻是怪異:滿身素白,額頭更是橫起一條白綾,瞧來便是鎬素,此刻靜靜立身門外,任憑方纔兩位守卒嗬斥,麵色始終平靜。

“郡守爺,您瞧此人穿著打扮,分明是纔有喪事,如今這剛好入夜時分,立身郡守府外,多添喪氣,說是要拜會郡守,卻始終不報自個兒姓名,八成是誠心前來此地添堵,不如打將出門,趕到外頭,省得引來晦氣。”守門軍卒忿忿,又是抬起手頭長槍,欲要驅逐,卻被柴九卿劈手攔下槍尾。

“既是一身鎬素上門,定是有要緊事相商,這纔不得已撇去守靈重任前來,既知此為白事方畢,倘若仍要動刀動槍,才當真會沾染些惡業。”

郡守亦不曾動怒,迎那位一身鎬素之人進門,緩緩邁步走回正堂。

那人始終不曾言語,靜靜落座,神色無波無瀾。

“聽聞馬幫今日,有位當家過世,我猜你是馬幫中人,對否?”

柴九卿開口,同樣是淡然無比。

“聽人言說郡守生來一副好肚腸,城府更是深不可測,如今觀之,興許當真背得起這誇讚。”那人並未有舉動,平和開口答道,“既已知隱情,照郡守大員的心思算計,怎能猜不著馬幫中唯獨的文人姓名。”

“馬幫大供奉糜餘懷,特來見過郡守。”

上座柴九卿原本正摩挲一枚品相上好的毛筆桿,聞言略微停滯一瞬,而後又是摩挲如常。

“今日之事我已查明大概,不過還真冇成想,一位文人出身的大供奉,比我預料中來得快,想來也是小覷了糜供奉膽魄,更是輕看心性。”

“馬幫與我,談不上勢同水火,倒也談不上交頸臥榻,不知此行糜供奉前來,有何指教。”

糜餘懷抬眼,對視座上男子,出言不摻丁點冗雜意味,“聽聞郡守為令商賈起勢,特地允過幾處金貴地界,借與郡中商賈另起爐灶,想來亦是門溫水煮蟹的上乘手段,但馬幫依舊留有後手,此一手棋不破,恐怕任憑是郡守胸有良策,也難解此番大勢。”

“人雲魚死網破,膽氣可歎,但郡守定不願馬幫惹出什麼是非,在下亦不願見幫主耗費多年心頭血澆灌的馬幫巨木垮塌,特來此地,同郡守大員商議一二。”

在旁人聽來,此話分明已是示弱,將餘下大小事宜儘數讓與柴九卿處置,可在堂上男子聽來,此話當中隱而未發的殺機,更勝刀劍震吟。

“糜供奉乃是明白人,既知兩方,皆不好脫身,故而先行來此商議,自是理應人敬一尺,我讓一丈,”柴九卿淡然開口,同堂下人一般平和,“馬幫與商賈之爭,才為根本,若能將鳳遊郡中商鋪讓出,我這做郡守的,當然要允些好處。”

“郡中鹽鐵漕運等一乾官府營生,讓與馬幫三成,足夠彌補店麵虧空,畢竟若是商賈揣著做買賣的能耐,於金貴地界再度起勢,大抵留與馬幫上下的賺頭,怕是尚不足養活幫眾,比起我所讓與糜供奉的三成利,隻少不多。”

糜餘懷點頭,仍舊惜字如金,“如此便先行謝過郡守大員,歸馬幫時,定要替大人美言幾句,好生約束住手下人,就此彆過。”旋即便是抬足欲走,並不欲久留。

“日後馬幫便姓糜,有甚不合心意處,柴某於此地時時恭候,儘可前來飲茶暢談。”

柴九卿眯起雙目,望向身穿鎬素文人的背影,神色難名。

“馬幫姓賀,今日如此,往後亦如此。”文人停下腳步。

“此外我當真不喜飲茶。”

“無需耗費苦心。”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