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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,師兄弟二人直到日上三竿,才前去鐵匠鋪中,原是雲仲昨夜將雙手凍麻,好容易睡上了個安穩覺,柳傾見其遲遲未醒,也不願大清早就將師弟叫醒,故而特意等候雲仲睡得飽足,自然醒轉,又換上一回藥粉,這才朝鐵匠鋪而去。

一來是鑄劍銀錢還未給,二來水君曾言,要為少年尋來柄劍鞘,故而二人不再耽擱,梳洗收拾一番,便趕忙往鐵匠鋪中去。臨出門時,恰好瞧見了客店掌櫃,手持一根前寬後窄的棒槌,朝屋頭外掛著的被褥敲去,把方漿洗乾淨的被麵震得煙塵四起;見二人出門,這位模樣和善的掌櫃,連忙使袖口揮揮細碎煙塵,開口笑道:“二位客官看樣昨夜睡得還算不賴,要麼怎能日上三竿纔出門逛悠,如若有住不慣的地方,儘早知會我一聲就是,定當幫二位安排妥當。”

書生頷首,自然也需客氣幾句,於是輕聲道,“店家這客店地角上佳,從二樓廊道朝外看去,景緻非常,屋中擺設更是齊全,繞是有意提些看法,也是挑不出半點不足處,多日叨擾,還請見諒。”

掌櫃是何等精明的人兒,見天同旅人打交道,自然曉得書生話中的意思,故而有些惋惜,開口道,“這麼說來,二位不久便要離欽水鎮而去。實不相瞞,依我看來,不如再多住幾日,倒並非是我欲再賺上兩日銀錢,而是此時離鎮,的確有些可惜。”

聞言柳傾有些好奇,狐疑問道,“難不成這鎮上有何講究?眼下距離冬至還有些日子,似乎並無什麼節日纔是。”

“倒並非是什麼民間佳節,”掌櫃將那敲褥的棒槌擱到牆邊立起,拍打拍打雙掌道,“而是咱欽水鎮中的講究:每逢大雪節氣,家家戶戶皆要點起浮河燈,這浮河燈同平常所見的河燈不同,其中骨架以硬竹構造,其中埋入粗重火燭。待到夜裡戌時,家家戶戶皆是點起浮河燈,置於水渠之中,待到流水將燈帶入周遭河川當中,還不算完,燈中燭火愈燃愈烈,出欽水鎮後便登天而去,浩浩蕩蕩,煞是好瞧。”

見柳傾雲仲二人似有些意動,掌櫃卻不再勸,隻是將這浮河燈一說的由來,同兩人一併講明。

傳聞說欽水鎮先祖,暮年喪偶,其妻在世時,兩人分外恩愛,因喪偶一事,這欽水鎮先祖大為悲慟,常常在相遇地流水周遭盤桓不止,神情悲涼,常言說此地昏暗無邊,吾妻若有一日重泉歸來,定是看不清還家路途。

欽水鎮中人不忍,於是聚來無數巧手工匠,以河燈為引,製成了這麼一件浮河燈,趕在欽水鎮先祖亡妻頭七大雪之日,放出數百件浮河燈來,指引魂靈回鄉。雖時過境遷,許多講究已不可查,但唯獨大雪節氣放浮河,卻是一直存留下來。

“這位欽水鎮先祖,看來也是癡心人。”書生靜靜聽罷,半晌才感慨道。

“天下癡心人多矣,能得善果的,還是少之又少。”掌櫃的無奈道,隨即又是歎道,“隻願我那家中小女,待到出閣的年紀,千萬甭同那些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年輕人牽扯上瓜葛,到頭來不得善果,落得個孤苦伶仃滿心疲態,太過於不值。”

柳傾也跟著搖頭,“若是能管住,那為人父母一事,豈不是太過容易;多少為父母者,替子嗣後輩鋪就條陽關大道,巴望著後輩莫要同自個兒當年那般碰壁,可到頭來這些個小輩,總是要磕到額角滲血,身心具傷纔算了事。年少輕狂時,聽得進半句勸,就已是實屬不易。”

“誰說不是,”掌櫃的無意瞥見,書生一旁的少年仍舊睡眼惺忪,於是溫和笑道,“這位少俠我看倒是少年老成,行事舉動頗有禮數,想來假以時日,也定能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頭。”

“掌櫃抬舉了。”雖說掌心有傷,少年還是忍著痛意略微抱拳,隻是抱拳時候,眉頭也緊跟著微微一擰。

“今兒個我二人要去鋪麵之中取物件,至於是否留在鎮中再待兩日,咱們過後再敘不遲,眼見得如今日上三竿,我與師弟就先行辦事了,過後再同掌櫃聊聊。”書生使個眼色,意在叫少年莫要再活動掌指,隨後同這位頗健談的掌櫃知會一聲,徑直前去鐵匠鋪之中。

其實不消掌櫃的開口明說,柳傾便知曉,昨夜自家師弟同那姑娘閒談一事,已然被這位掌櫃打探了來,大抵是那姑娘年歲尚小,心思不濟,無意之間透漏了出去,這才令身為讀書人卻做開門生意的掌櫃略有所察。

門不當戶不對一句,定能在江湖上闖出名頭。

僅這兩句,這位掌櫃便微微點出了自個兒的心思態度,擺明著不願令自家小女同雲仲往來,雖不知那姑娘是何心意,但短時間內,大概不會違逆父命,跑到南公山上。

再看看少年壓根未曾察覺到半點隱意,隻想著匆忙趕往鐵匠鋪取劍鞘,大步流星的模樣,書生雖說無奈,但也不想急著開口點破,自家師弟對於男女事,還是所知甚少,繞是他有心開口提點,末了也隻能將堪堪夠到嘴邊的話咽回肚中。

水君一清早便在鐵匠鋪之中等候,正巧今兒個並未有什麼生意上門,便吩咐武昭沏了壺茶水,自個兒則端起帶銀掐絲的茶盞,飲茶養神。今日鐵匠鋪之中其餘夥計,大都被水君遣散歸家,說近日並無生意,趕緊同自家親戚一併趕製浮河燈就是,過兩日便是大雪,休要到了那時節再著急忙慌製燈,再說過去大雪,再有不久便真是秋意退卻,冬雪紛紛,不借這等時節多陪陪家人,年關時節忙起來,這一年便又是聚少離多。

頤章天景偏暖,立冬節氣時候,尚且還是秋意濃鬱,故而也有冬月之前皆屬秋時一講,大雪便是冬月前頭最末的節氣,待到大雪一過,就真由秋變冬,天氣也是一日涼過一日,再過不久,便是落雪紛紛銀裝素裹的景緻。

鐵匠鋪之中的夥計,其中有不少並未在欽水鎮安家,如若真到了大雪封門,冰結百裡的時候,想要回一趟家,真還非是什麼容易事,如此一來,水君催促夥計歸家,也不無道理;若要等到臨近除夕元日,瑞雪突降,再想趕路那便有太多顧慮,倒不如提前趁著鋪麵冷清,趕緊還家。

卻不想直等到日上三竿,壺中茶水色澤都寡淡到近乎清澈,柳傾雲仲二人才趕到鋪麵之中。本以為會引得老者氣結不已,後者卻是麵色平靜,略微擺手請二人坐下,而後才吐言,“昨日老夫雖未定下時辰,但你二人來得未免有些遲,行走江湖,守時亦是德行,此番就罷了,不過你二人千萬要將此時放在心上,日後切莫再犯。”

柳傾頓了頓,欠身行禮,“晚輩行事不周,還請前輩見諒。”

水君將茶盞放在一旁桌案,擺擺手道,“老夫豈是不通情理之人,這少年郎昨日裡精氣神離體而出,難忍灼痛將手掌抓得見骨,我亦是瞧得分明,大抵昨夜無論修行還是入眠,都不算容易事,情有可原,老夫自然不會責怪什麼。”

相比於前幾日的儀態,老者此番算得上威儀十足,雖說話語和善,但神態與周身氣勢,卻更像是那日祠堂初見。

水君依舊是老者麵相,並未以那副中年男子的麵目示人,可渾身氣勢圓滿,哪有半分外泄。

“少年且近前來,”水君開口,也未責怪什麼,隻是從袖口之中捏出一枚飛針似的木簽,撂在桌案上,“此物便是老夫昨日允諾的劍鞘。”

雲仲也是摸不著頭腦,但既然老者開口,隻好湊近前去。在少年看來,眼前的老者,似乎還是前幾日更順眼些,雖固然不及如今威勢赫赫,但怎麼看,都是要更好相處些;彷彿之前那位老者,更像是嬉笑怒罵的一位江湖長輩,言語肆意,但其中卻兼不少道理韻味,相比之下,今日的老者,倒更像是位得道高人,言談舉止,不說拒人千裡,卻亦是端正肅穆,缺失了數分煙火氣。

說來也怪,那枚極纖細的木簽,待到雲仲舉步上前時,卻滴溜溜一轉,化作一柄三尺有餘的淺桃色劍柄,正正好好,套在少年腰間的長劍之上,隨後自行抽出數根木芯,環繞於吞口處,遮了個嚴實。

“老夫早年以玦廬木為材,削刻數月,才得來這麼枚劍鞘,卻遲遲未曾尋到柄合適的好劍相配,故而一直存在府邸當中。玦廬屬極木,此劍身兼水火,生克彌綸,以水火當中的極木為鞘,最是合宜,今日將此劍鞘一併相贈,還望你這後生好生運用,儘早在劍道上踏出條通天大路。也算不枉費老夫費去一番功夫。”

水君見少年目露神光,臉色寧靜道,“雖不出手鑄劍已久,但早年間終歸鑄了許多口劍,總是對親手鑄的好劍,頗為掛念。”

話雖如此,可其中深意,又能有幾人得知。

外頭天色灰濛,層雲疊起,大雪將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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